
2004年秋末,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四十七团土地还焐着夏末的余温富邦优配,我踩着松软的沙土走近时,杨世福正攥着锄头给自家田园松土,脸庞被日头晒得发亮,军绿色旧军装的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。听到脚步声,他直起身用袖口擦汗,眼角皱纹里嵌着细沙,说起1949年12月随大部队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往事,原本略带疲惫的眼睛突然燃起火光,像沙漠里骤然亮起的星子。

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和田纪念馆 (胡凌 摄)
“那时候哪有路啊,全是严冬刺骨的沙子,走一步陷半尺。”他用锄头把在地上画着弯弯曲曲的行军路线,“1803名指战员,扛着枪背着粮,走了18天,饿了啃口干馕,渴了就扒开沙子舔舔潮气。”风掠过田园掀起层层秋波,他突然抬头盯着我,眼神像刻刀般坚定:“振华,你是记者,得把这些事记下来。以后每年这时候,我还在这儿等你,接着给你讲。”那天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与田园轮廓叠在一起,成了我与他跨越二十余载约定的起点。
此后两千多个日夜,这场秋之约从未中断。每年霜降前后,四十七团的田埂上总会准时出现他的身影,军装熨得平整,军帽戴得周正,即便锄头把磨得发亮,军装洗得发白,那身姿依旧如沙漠胡杨般挺拔。他带着我走遍团场每个角落,指着眼下的枣园说“这里当年是沙包堆”,指着远处的水渠讲“这是我们用坎土曼刨出来的”,烽火岁月与屯垦故事从他口中流淌而出,细节具体到某场战斗的日期、某位战友的绰号,连馕饼的裂纹都记得分明。
2025年11月22日,我再次踏上赴约之路,飞机翻越天山时,窗外的沙漠、河流、胡杨、松柏全被飘雪覆盖,像极了记忆里老兵染霜的发色。上次见面是2022年8月9日,96岁的他仍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,笑声能惊飞枝头的麻雀。可当我推开他乌鲁木齐家中的门,空气瞬间凝固,心口像被重锤砸中,猛地沉了下去。
客厅陈设简单得近乎朴素,电视柜上的两张放大照片勾勒出岁月的轨迹:2011年作为老战士代表登上天安门,他身姿笔挺如松,眼神坚毅如钢;2023年入党时的影像嵌在红绒相框里格外醒目,他的腰杆比往日更直。护理床摆在角落,98岁的老人蜷缩其上,洗得发白的棉布睡衣罩着瘦削的身躯,凸起的骨节在肩膀上格外分明,较记忆里扛锄的模样瘦小了不止一圈。颧骨高耸,无牙的嘴角塌成浅沟,半闭的眼睛连睫毛颤动都微弱不堪,唯有胸口的轻起伏,证明着生命的存在。
“爸,你看看谁来了?”杨世福的二女儿杨桂花端着水杯轻步走来,她的白发与皱纹和父亲如出一辙,她多年来照料老人起居,陪着从四十七团搬来乌鲁木齐。
听到声音,杨世福缓缓睁眼,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迟疑两秒,眼皮似坠铅般耷拉,又猛地撑起,嘴唇颤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:“哦……振华,师电视台的……咱们约了20年,咋能不认识!”

记者采访老战士杨世福 (胡凌 摄)
一句话耗尽他所有气力,尾音带着明显轻喘,却让我攥着笔记本的手骤然松劲。我原本准备好的诸多问题——2011年天安门上的心情、2013年写信的赤诚、2023年佩戴党员徽章时的激动——全都堵在嘴边,那些曾点亮他眼眸的往事,如今只换来缓缓摇头与哽咽的“记不清了”,连“沙漠”“北京”“党徽”这三个刻进生命的词,都要攒足力气才勉强念出。
床头的几册《永不换防》整齐摞着,书脊被摩挲得发毛,边角卷成波浪,封面上1803名指战员穿越沙漠的图片已因磨损模糊。最上面的褪色红绸袋里,装着入党志愿书复印件,字迹虽颤巍,“为党和人民奋斗终身”却写得格外用力,纸面满是反复折叠的折痕。“这书是四十七团送的,讲他们当年横穿沙漠、屯垦戍边的事。”杨桂花轻声说着,“爸每天都要摸几遍,半夜醒了还借着月光翻,其实早看不清字了。”

老战士杨世福正在接受采访 (胡凌 摄)
“入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。”杨桂花声音动容,“参军起就看着李明班长这些党员冲在最前,早把入党当最光荣的事。2011年从北京回来,他好几晚没睡,说见着党旗飘,更要抓紧这念想。之后写入党申请书改了又改,两个月才定稿,年年提交申请,总跟组织说‘年纪大了也能为党做事’。2023年批准入党那天,他特意换了整齐衣服,戴党徽对着镜子敬军礼,反复念叨‘李明班长,我入党了,没给你丢脸’。”
“2022年11月10日在家门口摔了一跤,腰坏了就再也没站起来。”杨桂花把水杯放好,声音轻得怕惊扰老人,“起初还能坐着说话,后来只能躺床,现在得调床才能半坐,吃喝都要喂。可他说这棉布睡衣像当年的粗布军装,死活不换,一睁眼就摸床头的书和红绸袋,常含糊念‘沙漠’‘北京’‘党徽’,夜里还喊‘跟上!别掉队’。”
我望向他搭在被面的手——枯瘦如脱水老树皮,指节严重变形,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,血管轮廓清晰可见。可就是这双手,曾扛钢枪在刺骨沙漠跋涉18天,枪托磨出的茧是勋章;曾在天安门城楼上敬标准军礼,指尖沾过长安街晨风;曾一笔一画写下给总书记的信,墨水里浸着七十余载赤诚;更在2023年攥紧新党徽,将信仰握得牢固。杨桂花说富邦优配,当年一同穿越沙漠的1803名指战员中,驻守四十七团的老兵,如今只剩父亲一人。
那天下午,我翻看着杨世福的相册,每张照片都是一段光阴:1950年在四十七团开荒,穿补丁军装抱小麦,笑容比阳光灿烂;1980年作为劳模领奖,胸前别奖章,腰杆笔直。他偶尔睁眼,看看相册又看看我,嘴唇动了动终究无言,只留下一声长叹,像风吹过空荡戈壁。

老战士杨世福与女儿、女婿一同看书 (胡凌 鲁源摄)
次日上午,楼道飘来熟悉旋律:“我是一个兵,来自老百姓!”这歌声似钥匙,瞬间打开记忆闸门。推开门,杨桂花正调床角度,杨世福眼睛明显亮了,呼吸也急促些。“昨晚睡够五小时,今早主动多喝了鸡蛋羹,说‘多吃点有力气唱歌’。”杨桂花笑着说。
旧睡衣裹着单薄身躯,杨世福跟着旋律轻哼,声音微弱却坚定。唱到“革命战争考验了我,立场更坚定”,声调陡然添了硬气,床尾被角都轻轻颤动;唱到“嗨嗨嗨,枪杆握得紧,眼睛看得清”,枯瘦的手突然在空中一顿,手指蜷缩,似握当年钢枪,似敬天安门军礼,更似轻抚胸前党员徽章。杨桂花递水杯,他却摆手,含糊却执拗:“书……念穿越沙漠那段。”
杨桂花立刻翻到《永不换防》的折角页,刚念“1949年12月,部队从阿克苏出发”,就被打断:“就是这样!12月沙漠天寒地冻,夜里能冻掉耳朵。1803人背四十多斤装备,每天走十几个小时。第九天沙尘暴,黄沙埋太阳,沙子打脸像针扎!”
他语速放缓,眼神飘向远方,似回到沙尘午后:“李班长总走最前,嗓子喊哑还喊‘别掉队!枪别丢’风刮一天一夜,集合时他不见了。找到时,人冻僵,枪还抱在怀里……”抬手抹眼,睫毛上的泪珠像沙漠寒珠,晶莹易碎,“1803个人,就他没走出沙漠……这事儿记一辈子,得跟后人说一辈子!”
呼吸稍平,他突然催道:“快!《海峡两岸》该播了!”“爸,看不清听声就行。”“不行!”他梗起脖子,带着部队的倔强,“中央台准!得听,说不定有好消息!”
调到央视4套,电视声响的瞬间,杨世福挪了挪身,耳朵竖得笔直,肩膀绷紧,如当年穿越沙漠般专注。听到“台湾同胞”,他轻念:“啥时候能团圆?国家一定要统一,也必须统一!”杨桂花叹道:“每天掐点等节目,说‘多听一句,离统一近一天’。”
节目结束,杨世福闭眼,手指轻摩挲被面,似描摹海峡地图。我望着他苍白的脸,想起2011年他讲天安门的激动,2023年入党后哽咽的“得守好初心”。如今记忆或许模糊,但刻在骨子里的赤诚,从未褪色。
告辞时,杨世福突然伸手攥住我手腕,手虽凉,力气却大得惊人,似抓住珍宝。我坐回床边,他凑到我耳边,声音轻如微风却坚如胡杨根:“振华,咱们约了20年,再约个大的。”
“您说。”我握紧他的手,眼眶发热。
“我100岁时,你一定要来。”他目光满是期盼,“活着,告诉我祖国统一又近了;走了,就跟我念叨,国家齐整了,没让班长、战友们失望。”话落,他轻唱起来:“戈壁滩上建花园,咱们的双手是……”调子未偏,唱到“花园”二字,眼睛亮得惊人,似看见四十七团的红枣、天安门的红旗、胸前的党徽。
我的眼泪滴在杨世福冰凉的手背上。二十余年光阴,从田园扛锄的硬朗老兵到护理床的年迈老者,从细数往事的亲历者到难念地名的失忆老人,杨世福的模样变了,心里的那股劲没变。那是1803人中扛到最后的韧劲,是记了一辈子班长的深情,是进京见荣光的赤诚,是给总书记写信的真挚,是终圆入党梦的执着,更是盼祖国统一的赤子心。
“我一定来。”我攥紧他的手,声音嘶哑却坚定,“一定把好消息告诉您,告诉李明班长,告诉所有牺牲的老战士。”
他笑了,嘴角弯成浅弧,手指轻蹭床头的书和红绸袋,似回应1803名战友,回应烽火岁月,回应二十余载约定,更回应那份迟来却滚烫的初心,轻轻应了声“好”。

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和田纪念碑 (胡凌 摄)
离开时,夕阳给杨世福的身影镀上暖光,楼道里的歌声隐约回荡:“我是一个兵,来自老百姓……”这歌声穿越二十年时光,穿越沙漠戈壁,穿越岁月沧桑。我知道,二十余载的约定仍在延续,那个百岁之约,终将在期盼中绽放光芒——就像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初心,永远炽热,永远坚定。
文 / 龙振华 图 / 何伟 胡凌 鲁源富邦优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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